【潮蓝地】亚热带不降雪·上
上一棒老师:@渝满
下一棒老师:@_瑞雯狄
用这篇文章纪念我热爱的花样滑冰与竞技体育
(0)
二零一九年八月的重庆热得像蒸炉,气温破了往年的最高纪录。虚无的火是从地底下被烤出来的,成了精怪一般,张牙舞爪地吐着舌头卖弄笼罩全城的潮闷水汽。
马嘉祺就赶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第二次来到重庆。他于汹涌的人潮中停驻,失去灵魂似的站在江北国际机场的大厅之中,呆愣愣地盯着自己即将暗掉的手机屏幕。
最后一条真正意义上能称之为对话的留言停在一八年二月,他祝丁程鑫比赛顺利。
而在两分钟前发出的那句“我来重庆了”,彻底淹没在红色感叹号的醒目之下。
(1)
丁程鑫一八年初夏刚回到家乡的时候曾被两件事同时震住:其一是他长久未拾起的重庆话。十岁起在东北生活与训练的经历对他的语言系统影响太深,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关于这种泼辣又缠绵的方言的一切。当他发觉自己无法听懂已经年迈的奶奶亲昵地叫他名字时,巨大的恐慌感与铺天盖地的后悔争先恐后地把他推倒在地,他第一次如此切实际地怨恨自己在六岁时不顾妈妈的劝阻迈上那片冰场。
其二则是南方的商业冰场这两年发展的比丁程鑫想象中好了太多。丁程鑫站在如今的日子里强迫自己往回眺望,童年时那块窄小又坑洼的纯白在他记忆里几乎模糊了边界,至少与如今眼前这块透明、平整。纯澈到看不清杂质的冰毫不相关。他有点茫然地站在上冰口处去瞧那些像蝴蝶一样快乐的小孩子,他们飞的毫无章法但轻盈自在,磕磕绊绊地凑成密集的几小团,不经意冲撞到了躲在他身体最深处的那个丁程鑫。
六岁时、第一次颤颤巍巍踩着冰刀,踏上冰场的那个小丁程鑫。
重庆潮热,冰雪寒凉,丁程鑫突然想起天气预报上说今天有一股冷空气突袭重庆,是要下雨的。雨下在哪里呢,局部降落在这个冰场上吗,还是直白点,只有他脚底下站着的那一小块瓷砖呢?亦或者他会不会就是一块天生的积雨云,悲伤的水伴随、蔓延、侵蚀他的一生,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突遭不幸,那他是不是还是不要来了,不要碰这块干净的冰。
他想转身就逃。
“丁老师是吗?”
很清亮的女声打断了他近乎自虐的狂想,丁程鑫被吓到一般猛地回头,来人是个认不太清年岁的混血女人,眉骨有西方人的挺,个子虽然颇具东方的娇小,身姿却足够挺拔漂亮。十余年的职业习惯叫他忍不住观察她的肌肉:大腿的核心肌群练得相较于普通人优秀太多,丁程鑫只消一眼就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女士大约与他一样,曾经也是一名职业运动员。
她朝丁程鑫伸出手,丁程鑫下意识地相握,不出意外地摸到她指腹上薄薄的一层茧。
“自我介绍下,我是Bolero*”她中文很标准,但依旧露出一副有点苦恼的表情,想了几秒才念出音译,“中文音译过来大约是铂莱若?我是这家冰场的经理,在网上看到了你的简历。”
丁程鑫有点不安地抿抿嘴唇。
“我想你那样漂亮的履历,如果愿意来到我们这个‘小作坊’,应该能称作是我们的幸运吧?”
Bolero的语气带着点仰慕的恳切,诚挚到几乎让丁程鑫恍了神。他已经许久没听到过这样的评价,又似乎每提一句从前都像是用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对他凌迟,刀尖毫无章法地在他隐形的皮肉上乱划一气,经年累月下来已经看不到原先最深的那道疤痕。他不奢望与苛求旁人能会读心术听明白他脑子里想的那些弯弯绕绕,又深知自己总归是躲不开与冰的联系——他二十二岁,十六年的滑冰生涯,除了这块零下五度的透明平面,他实在是想不到任何能够养活自己或是证明自己存在的东西。
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地点了头,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与勇气,在Bolero的办公室里,于一张尚还带着热度的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2)
“所以这节课就到这里啦!同学们记得回去以后也要练习一下这节课咱们讲的华尔兹跳哦!下课!”
“教练再见!”
原本还算得上是安静的冰场瞬间热闹起来,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团成一团往下冰口滑去,有几个性子活泼点的几乎在冰上蹦了起来,叫丁程鑫不得不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护着,顺带出声提醒要他们别在混乱当中踢刀摔倒了。
时针指到六点半,夏天的傍晚这个时间天光还亮的很,丁程鑫笑眯眯地送最后一个小朋友和妈妈走出冰场后收到了原本下一节私教学生的微信,初中生在那边抱歉地解释自己临时有有一场考试,恐怕今天的课来不了了。
提前一个半小时下班,旁人都满心欢喜地巴不得赶快走人,丁程鑫倒是一点不着急,反而悠哉悠哉地绕着冰场溜了几圈、简单确认了一下没有深到难以用机器修补的冰洞后才慢慢晃到了出口。
他今天状态不错,断断续续六个小时的大课也没让他的脚踝有什么疼痛感,这是件难得的好事。大约是这样小概率的事情给了他几分侥幸心理,丁程鑫迈下冰场的时候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片布满滑行痕迹的地方,攥着冰刀套纠结几秒,最终还是打消了自己上去蹦一个的想法。
他回到重庆细细算来已经一年多了,丁程鑫退出国家队以后记性总是不大好,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又格外忙碌,所以很多事情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极为模糊,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恍恍然地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如今这种朝十晚八的社畜生活。
应该算得上幸运吧,他某天夜里睡不着胡思乱想:自己很擅长的工作,较为丰厚的工资,大多数时间都不用和成年人打交道,他的老板甚至是他如今最好的朋友——他记不清是如何与Bolero熟识起来的,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被对方当做了亲生弟弟一般关心与对待。
Bolero是中俄混血,小时候在东北长大,虽说在重庆生活了近十年还开了冰场,听得懂也会说重庆话,可骨子里北方人的豪爽与大姐大气质跟她的东北口音一样,稍不留神就会跑出来,具体就表现为对丁程鑫这个刚回重庆的小可怜不一般的照顾上。丁程鑫那时候很不习惯亲密关系,于是在私底下偷偷问她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Bolero捧着自己老婆一样的冰鞋细致地擦,眨眨大眼睛对他讲秘密。
好吧,好吧,丁程鑫心说就当是老天看他前面过的实在太苦,赔给他一段未来坦荡的日子,再赔给他一个真诚待他的朋友。他在安稳的幸福里渐渐沉溺,亦或者称作为迷失,记性不好就随他去,不思进取他也认,他离不开那块冰场,但也因为强烈的避痛本能无时无刻不挣扎着逃离此处与仿若洪水一般的从前。
就好像他无法再在这块漂亮的冰上跳出一个完美的四周,无法再踩着节奏点合乐,多年来训练的肌肉记忆教给他如何最大程度地减少旋转的晕眩感,而他却在刚回到重庆时的那段日子里仅仅只是踩上那薄薄的刃都心跳加速、几近昏厥。
好在有句话说的当真不假:时间是治疗一切伤痛的良药。大约丁程鑫选择抛弃一切回到重庆就是他决定自愈的开始,这也确实比他想象的有效许多——至少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服用帕罗西汀是什么时候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开始嗜甜,吃在役期间一切未能品尝的甜食。丁程鑫叼着一根棒棒糖站在麦当劳甜品站前头等麦旋风,里边打冰淇淋的姐姐已经与他相熟了,时不时与他搭几句话,抱怨一些家长里短。他弯着眼睛看着姐姐饶有兴致地回,心里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啊,下次还是换一家甜品站吧,或者再坏一点,写一封匿名的投诉信,果然熟悉起来就会有这些人情之间的麻烦。
他有点冷血地偷偷想,又被这种充满逃避与残酷的情绪吓到,忍不住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把这些缺德想法清出脑袋。
带着凉意的杯子被姐姐送到他的手里,丁程鑫才猛地从胡思乱想里抽身。他冲姐姐摆摆手,客套话地感谢她,甚至还邀请她有机会去楼下的冰场玩。
转过头的那一秒,他听见有人叫住他。
很遥远的一个声音,很久没听到的一个声音,想忘记却始终扎根在他脑海里的一个声音。丁程鑫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常含毫无缘由的恨意,首当其中被他在心里凌迟的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他无声地痛骂——用尽他接受过的最恶最毒之言;又在浑浑噩噩中道歉——弯下腰低下头颅就像他最经常做的那样,最后梦醒了,他捏着被角掉眼泪,濒死的鱼在岸上用力鼓动腮鳍,丁程鑫大口呼吸。
“丁程鑫,好久不见。”
麦旋风摔在地上,他后悔没先尝一口。
(3)
别的不说,丁程鑫做运动员的十几年待遇是真不错,攒下来的钱足够换重庆市区一套两居室,他也因此失去了拒绝马嘉祺住到他家里的最后一个理由。
他坐在驾驶位上偷瞄马嘉祺,那人一上车就晕,因此格外喜欢睡觉,此时正闭着眼睛抱着胸口在副驾驶上蜷成很没安全感的一小团,头已经歪到了座子最里侧,有点没形象。
丁程鑫不自觉想起他们之前在哈尔滨和北京同居的日子,从宿舍到付了首付的房子,本来一切都有盼头的,日子也是温温软软的,谁成想现在落得这个样子。但好像现在的马嘉祺与那段时光里的马嘉祺差别并不大:一困就失去表情管理,总喜欢搞突然袭击,采购的时候喜欢往他的袋子里趁他不备塞各种俩人都不爱吃的蔬菜。
丁程鑫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后座上歪七扭八的三大袋吃的,深深叹了口气。
他并不奇怪马嘉祺来找他,更不奇怪他如何找到的他——马嘉祺在他眼里总是无所不能的,而他丁程鑫是很轻而易举就被拿捏的那个。事到如今他只希望赶紧把车上这尊活菩萨送回家、安顿好,找个机会把一年前的事情讲清楚——有所保留地讲清,最好断了他的一切念想叫马嘉祺别再来打扰他,他甘心溺死在眼前的安稳里,不想再掺入那淌会淹沒他的浑水。
车子稳稳停在了小区门口,他偏头想要去叫马嘉祺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已醒了。丁程鑫没多说话,拽开车门去后座拎起一袋就往楼里走,马嘉祺在他后面很自觉地跟上来,但却与他他始终差了一步的距离,有点像怕被人丢弃的流浪狗。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在逼仄的电梯间里问他,语气平淡的好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马嘉祺听见这话则往他身侧黏近了一寸,低着脑袋看着兜里的芹菜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意料之中的答案,丁程鑫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随你便。”
(4)
接下来的三周都相安无事。也许是丁程鑫许久之前就做好了面对如今境况的准备,所以当马嘉祺真正搬到他家的时候他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痛快的。
这种情绪就好像一名在外头漂泊半生的通缉犯,刀尖舔血,伪装成人,被捕的那一秒他往往会很迷茫,反侦察能力很强的大脑一下子断了片,取而代之的是悬在头颅上的那把刀清脆落地的声音,宣告着他所谓“自由”的死亡。
马嘉祺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丁程鑫煮了一锅最简单的汤面,两个白瓷碗被放在桌子的两端,他俩之间隔着的是一张桌子所能具有的最远距离。那个时候丁程鑫其实就已经做好了马嘉祺“审问”他和“胁迫”他的准备了——马嘉祺在他面前向来不是藏得住事儿的人,有些事情也确实应该被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是他没有,出乎丁程鑫的意料,他并没有。他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挑着面条细嚼慢咽地吃完,又转身进了厨房洗了一盘葡萄推倒丁程鑫跟前。最后在丁程鑫错愕的眼神里来了一句:
“以后饭我做,你就正常上班。”
他又抿了抿嘴上的干皮:
“我做的比你做的好吃太多。”
万万没想到,丁程鑫提心吊胆一晚上换来这么一句: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一年前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也没有看似好心实则强迫地叫他吐露那段时间她所受到的伤害,更没有自以为神和救世主一般地捧住他的手,要他全盘托出,说会为他讨一个公道。
与之相反,他得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嫌弃。丁程鑫觉得有什么梗在他胸口的东西一下子化为一股浊气透过他的呼吸散开了。他实在没忍住白了马嘉祺一眼,嘴上说着“放屁”,心里却觉得正好,于是迫不及待退位让贤,当晚就让马嘉祺又给他做了一碗夜宵。
挺普通的炒饭,米饭油润,蛋粒金黄,翠绿的葱花在上面浮了薄薄一层,一大勺老干妈拌在里边添了让人胃口大开的红。
丁程鑫本想着矜持点尝几口就去睡觉,这个念头被打消在米饭塞进嘴里的第一秒。他看着马嘉祺坐在他的对面,手捧着下巴,状似无所谓地在看今年花滑青年组选拔赛的视频,实则上目线飞到不知哪里去,明明就是在若有若无地看他态度。
“放了醋啊?”
丁程鑫咽下了第一口。
“嗯,知道你爱吃来着。”
那口气没出去,再一次哽住。
很多他俩的共同事情想忘确实是难以忘怀的,比如蛋炒饭里丁程鑫要多加一勺醋,比如马嘉祺第一次吃他做的饭就是汤面。丁程鑫如今捧着苹果靠在门框上看马嘉祺在厨房忙前忙后的脊背,温度与气氛都和他们俩一起走过的那几年太像,只是如今眼前的这个人比当年的小屁孩肩膀更宽阔,身姿更挺拔,围裙绑在他身上显得有点委屈,大狗狗弯下腰蜷起身子把头探到油烟机下边检查开关,丁程鑫想上去吻他。
没有来由地,想去吻他。
他深知这是过了界,自从他单方面拉黑马嘉祺以后就相当于对他们俩的感情宣判了死刑,他也知道马嘉祺这次来所为何事,无非两件——得一句道歉和送一句劝诫。他不想回去,因此不愿意让马嘉祺在自己这里浪费太多时间,更害怕一切再次过了火,他好不容易妥帖藏好、能压抑住的感情会想烟花绽放一样炸开,漂亮不一定,但注定惨烈至极。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戳了戳马嘉祺的腰窝。
他回过头来,问他做什么。
厨房的温度大约真的太高吧,他看到马嘉祺的眉骨处凝出几滴小小的汗珠,顺着脸颊轮廓毫无顾忌地划出痕迹。这一年他过得也不太平吗?丁程鑫终于有机会和理由正大光明地看这张脸,马嘉祺瘦了一点,眼窝比以前凹陷的弧度更明显,颧骨也更突出,像一尊活生生的雕塑,被刀细致又狂野地镌了几笔,平添点崩溃边缘的野性。
还有那双眼睛,宇宙、黑洞一类的词去形容都太平白俗气,丁程鑫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一眼,非要去说就用生理表现去概述:他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不是很紧,倒像是窒息性地安抚,他能感知到眼泪在一瞬之间不自觉地蓄满眼眶——时隔一年,马嘉终于祺再次直视他。
原本想要剖白自己、点明立场的话被丁程鑫咽回肚子,却而代之的,很多幅画面闪过脑海。
他从省队来到国家队的第一天因为不适应摔得很惨,而同一块冰场三周成功率到达百分百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瞪着他,眉毛皱起,小狼一般微不足道的凶,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入侵者,恶贯满盈,配不上这块藏不了污纳不了秽的冰。
他一万米第一次被马嘉祺拽着腕子跑下来的时候是十五岁,少年人骨骼太脆,他总觉得自己扛不住体能训练的累。最后四百米他实在撑不住,每一步都踩在跌倒的边界,一阵风却在他即将扑向地面的那一秒将他托起,他看到马嘉祺从终点奔来牵住他,喊他的名字,回头盯着他的眼睛。他与风一起摔在不算柔软的硅胶草坪上,马嘉祺眉眼弯弯,蹭蹭他的指尖跟他讲恭喜。
他世青赛拿到金牌的十八岁,那时候马嘉祺已经升组,准备在世锦赛的舞台上大杀四方。他原以为金牌已经是上天送给他最珍贵的十八岁礼物,却未成想他在更衣室撞进风尘仆仆赶来的马嘉祺怀里。他不说话,马嘉祺也不说话,只是含着一汪热泪看他,太多苦难都藏在这一滴眼泪里,一句祝贺与生日快乐却融进了他们的第一个吻里。
还有,好像还有,但丁程鑫想不起来也不敢再细想了,记忆中的马嘉祺总在看他,直白地,隐晦地,用眸子直抒胸臆,也用上目线婉转道来。刚开始丁程鑫不懂回应,顶多懵懵懂懂地望回去,亦或者没脑子一般冲他喊一句“干嘛”,后来明白了,于是偏爱上逗弄他,勾引他,带着点明知故问的作恶欲,但这些发展全都归到一个结局——
“接吻吗?”
八月,重庆潮热至极,水汽充足,气温日渐升高,是苔藓疯长的时节。
丁程鑫把“冲动”划到时节产物的这一范围内,将它看作心口上仿若疫病爆发一样冒出的苔藓,变量与诱因只有一个。
他永远无法操控的马嘉祺。
马嘉祺吻上了他。
(5)
一切由此变得诡异的和谐起来。
Bolero某天没忍住,问丁程鑫最近怎么这么反常,平时冰场就跟他的快乐老家似的下了班也不愿意走,这一个月前一分钟刚下课,后一分钟自己再去找他要点学员资料办公室已经半点人影都没了。
丁程鑫支支吾吾不太好说,揉了半天鼻子才讲自己的前队友最近来重庆了,住他们家,他得受累照顾照顾。
这种程度的含糊应答换来Bolero一个质疑的眼神。
“朋友这么上心?女朋友吧?”
不顾丁程鑫有点窘迫地申辩,她逗弄似的拿文件板轻拍了一下丁程鑫的前胸,又飘飘悠悠地滑开,大龄女单没忍住,跳了一个标准的2A,落冰时稳稳当当,换来场边几个小学员的惊呼声与鼓掌。
丁程鑫循着人声下意识地往那边看,意外地望到一个all black的马嘉祺。那人格格不入地离一群家长五米开外,周身散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却在丁程鑫看过来的那一秒扯下口罩,举起胳膊冲他摇了摇手里的凯蒂猫饭盒。
丁程鑫觉得趴在玻璃上招手的马嘉祺有点可爱,也有点好笑,像个小屁孩,还像等待丈夫归家的小媳妇儿。他没忍住笑出声,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马嘉祺好像成了他的老婆,这人一点都不着急回北京继续他的教练工作,反而偏要做他茅屋里的娇娇,整天除了给他做饭洗碗、端茶倒水偶尔兼任司机以外,没有一点正经事儿干。
他滑到下冰口,一个急停,冰花溅了马嘉祺一脚。
“就送个饭吗?”
他抱着胳膊对“小媳妇儿”作恶似的发难。
那边马嘉祺也不恼,目光从Bolero身上扫过以后再缓缓移回来,绣着猫咪图案的饭兜被递到丁程鑫手上,又跟他念叨了一遍今天的饭菜后才慢悠悠开口:
“不只,还想让丁教练带我上个冰。”
丁程鑫拒绝地很果断。
马嘉祺前台试听课报的更利索。
丁程鑫拉着马嘉祺的手腕带他在冰场上遛弯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心说有这闲钱不如给他多买两兜子肉,而不是在这儿报什么劳什子试听课!小丁教练深吸三口气才勉强按捺住痛骂身后这个小王八蛋的冲动,生气伤身,他以此当作理由滑的飘悠至极,每一步都踩在摔倒的边缘。索性当个甩手掌柜,让这个十六岁就拿世青赛金牌升组、十九岁创造历史夺得世锦赛金牌、如今却在这儿扮猪吃老虎的逼自个儿踩着刃逛荡去。
谁知道马嘉祺这一年里成长了不少,具体表现于惯会扮乖卖茶:搀着丁程鑫的胳膊死活不让他停,更会装,用刃生疏到不如一个刚上两节课的六岁小孩,腿硬胯骨僵,颤巍巍地只有丁程鑫拎着滑才带的动。
“马嘉祺,你当年那个艺术表现力喂到狗肚子里了?”
丁程鑫咬碎一口银牙哑着嗓子问他,马嘉祺蹭蹭鼻子眨眨眼睛装听不见,末了往丁程鑫后背上窜,顺带掐起嗓子再喊几句“小丁老师扶住我”示弱,腿打出山路十八弯,丁程鑫头一次明白“烂泥不想上墙”是个什么意思。
好在工作日冰场上的学员与游客都格外少些,丁程鑫也就任由马嘉祺胡闹去了。冰刀刻过冰面的声音格外令人着迷,即使他们在这块场地已经享受了十几年的、属于这柄薄刃的浪漫,也无时无刻不沉溺于此,沉溺于高速滑行中耳边破阵的风声,沉溺于变换旋转里稳稳当当地那根轴线,沉溺于起跳滞空的零点七秒,离地的七十厘米,和落冰时兴奋刺激到脚踝都在震颤的“啪”的一声。
于是安静下来,他们难得有机会享受如此直白又纯粹的滑行,不用在乎用刃,也不用在乎步法,更不用在乎那些从来就不公正的分数,像初学的小孩,莽撞地靠近这里,受神的指示张开双臂拥抱零下七度的冰面上寒冷的空气,撞进怀里后用自己的体温、耗尽一生去温暖它。
燃烧青春,燃烧身体,燃烧热爱,燃烧掉所能看到的全部,不苛求回报地去温暖一块含不住人情的冰。
跳跃是克制不住的事情。丁程鑫反应过来时才发现他早已经挣脱开马嘉祺的手指、独自一人在冰场上不受控的高速滑行。阔别一年多的凌厉风声割断了他脑海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有只小鸟从他心脏的最深处啄食掉腐朽的血液冲破皮肉而飞出——加刀,它拖着冰蓝色的尾羽在他前后交叠、变换的双足间环绕——转身,又在最后一秒从遥远的迷幻深处衔来一枝盛开的白玫瑰,尖锐的鸟喙轻啄在丁程鑫嘴唇上,鲜血涤出一朵花瓣的红——起跳。
高飘远的延迟1A,丁程鑫在落冰时后知后觉感受到心脏与脚踝的剧痛。
但他不满足,他仍不满足。他双眼含泪地继续向前滑,很熟悉的东西透过下意识闯入他的脑海,乔克塔步法,括弧步,外勾步,这里要加什么,他被人吹捧的躬身转,马嘉祺曾夸他这个旋转他做起来就像拥抱月亮的圣女,舒展,优雅,又怀爱,孤注一掷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继续下去,继续下去,是不是又该加入跳跃了,这次是什么,他学的最轻松的2S吧,对他来说不难的,落冰时稳当到他可以轻轻松松接大一字滑出,很好,跟上燕式步,捻转步,结环步,记得马嘉祺教给他的,何为“踩着黄油”的滑行,用刃深浅、滑行角度,一切都是门道,他怎么能忘;然后呢,然后呢,他最难掌握的3A,沉住气,记得外刃,不要点冰,收紧身体,向前起跳,短暂的零点五秒,晕眩的三周半!成了!
丁程鑫几乎要哭出声来。
快结束了,Hybroblading,他以最高礼节向这片冰场致意——侧燕旋转,换足,蹲踞转,接完美圆弧的甜甜圈,当然也忘不了只他能做的贝尔曼,好痛,腰骨要撕裂了,但没关系——只差最后一个跳跃了,他最拿手的4Lz,他成名的4Lz,他从不失误的4Lz——外刃,点冰,起跳——
丁程鑫狠狠摔在冰面上。
他被突如其来的剧痛麻痹了大脑,近乎茫然地躺在冰上眨眨眼。
冰蓝色的鸟成为神的信使,徘徊着停在他肿胀的脚踝上,尖锐的喙对准脆弱的腕骨给了他致命一击,丁程鑫听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脏里碎裂的声音。他听见那只漂亮又圣洁的鸟儿用无情的低语对他宣判——他终究是被命运诅咒的丁程鑫。
淹沒他的冰花洋洋洒洒地落,毫不留情地把loser埋葬其中。
(6)
丁程鑫不是第一次这么摔,又或者说他曾经作为一名职业花样滑冰运动员,不可能只是这样摔。每一个漂亮、干净、完美的跳跃背后都需要运动员以数以千计的起跳与疼痛作为代价,冰场寒凉,常冻得他手脚麻木,大脑都不清醒,理论知识被冷气熏成脆弱的冰块,随着他重重砸在冰上的每一下而崩坏碎裂,最终尽数瓦解。
那天是马嘉祺开车回的家,而丁程鑫只余心力蜷在副驾驶座椅里发呆,胯骨和踝腕关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叫嚣,他却在其中窥得一点自虐般的畅快滋味——这本就应该是他最熟悉的东西,他胆战心惊地逃避了一年,终究躲不过冲动的自己与残破的身体。
马嘉祺像往常那样完全按照他的口味做了一餐饭,他却毫无胃口,甚至拒绝了那人要给他的伤处冷敷处理一下的请求,浑浑噩噩地迈入卧室,将自己摔在柔软的床上。
他应该是极累的,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疲惫到能叫他不消一秒就能沉入梦乡。可是丁程鑫却再一次无法入眠,他的感知器官在无限放大外界给他的每一丁点影响——他能听到厨房里马嘉祺未关严的水龙头漏出的滴答声,他能闻到他最爱吃的那道肉末茄子冷掉后的油丁子味——他劝自己闭上眼吧,于是铺天盖地的嘈杂骂名仿若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耳朵,他不自觉又重重地晃了晃脑袋,想要将那些恶毒的、惨烈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赶出去,额头陷进枕头里,脚腕被空调被缠住,几乎要被锁链绞死的青年无声地呼救,一切都无济于事。
于是床头的安眠药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丁程鑫几乎是猛地睁开眼睛,循着本能摸出瓶子倒了两片在手心里。也许比正常剂量多了吧,但他不在乎,如果在可控范围内两片总归要比一片更能带来一场沉沉的睡眠;如果真的不可控,他命该如此,这样死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在一片轰鸣里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轻飘,恶意的潮水铩羽而归,真好,那个永远逃不开冰面的丁程鑫终于飞了起来:不受地心引力的束缚,能够自主的两脚悬空,轻轻一蹬,献祭一般拥抱一片虚无的空气。
他梦里的那块冰场光怪陆离,闪烁着耀眼但诡谲的光芒。丁程鑫凑近去瞧,想要飞的低一点看那团浓重的雾气里到底有什么,却被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一张怪脸吓得倒退一步。那张脸被一束强且细的白光自太阳穴切割成两半:一半是个漂亮的女人,眉眼弯弯,笑意浅浅——她在柔软悲切地哭泣,落下来的眼泪甚至都是梦幻的亮闪闪;另一半是凶恶的男人,眉毛立起,双目圆瞪——他在狠厉地发泄怒火与训斥,瞳孔几乎要喷出火光。
他们一起看到了丁程鑫。女人精致小巧的嘴从唇角向外裂开,扯出一片模糊的血肉,扯到她的耳垂之下,亮闪闪的眼泪汇成一把尖刀,伴随着她凄厉的呐喊冲着丁程鑫毫不犹疑地刺来;男人则显得无为很多,只是平白的怒火更盛,燃出一朵绽放得极美的火莲,烤的丁程鑫周围的温度都上升不少。
他拼命地飞,拼命地跑,火舌燎在他的脚边也不敢停,利刃扎进坚硬的冰中也不回头。他甚至开始祈愿,神啊或是菩萨啊都无所谓,能不能救救他,他只是诚心诚意想要离这块冰场近一点,他都已经被扫出最里层的赛场了,他都已经如他们所愿只做一个遥远的、卷不入旋涡中心的、无关紧要的小小教练了,为什么这些东西还是不能放过他,为什么还要一遍一遍在梦里百转千回地伤害他。
神真的出现,他个子高大,面目慈祥,丁程鑫向他奔去,想要得到他的庇护。
神不许,用他宽厚的大掌毫不留情地把他推走,推得丁程鑫一个趔趄,终于摔倒在地。
火燃上了他的皮肤,刀扎进了他的脚踝。
于是丁程鑫厉声质问:
“神庇护我不是应该的吗?”
他听到了一句反问——扎进他的心口,成了杀死他的致命一击:
“你受如此苦难不是应该的吗?”
丁程鑫在看不到任何光亮的午夜惊醒,于他原本以为可以信任的梦境里又挨了这几年中微不足道的一刀。
(7)
马嘉祺猛地睁眼时是凌晨两点半,他莫名其妙出了一身冷汗。运动员对自身身体状况总是格外了解,哪怕是已经退役的他也依旧保留着这种异于常人的本能,他因此没由来地从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重庆的夜总是极闷的,马嘉祺张着嘴巴喘了几口气,缓了缓自己的憋闷和心悸,就想偏头去看看外面的月亮。可惜目光被黑色的遮光帘直接截断。困意也在这几瞬之间消弭,他心说好吧,索性爬起来去厨房接一杯凉白开。
客厅里漆黑一片,马嘉祺也不准备开灯去扰丁程鑫清梦,他准备抹黑拐进厨房,却被阳台上的一点火光所吸引。
本应该沉沉睡在卧室里的丁程鑫此刻没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指尖夹着一根万宝路,烟嘴被咬的不成样子,是呛到了吗,还是辣到了,有眼泪从丁程鑫的眼睛里落下来。
马嘉祺曾无数次见过他哭。丁程鑫是个怪会憋闷的感性动物,少年的骨头永远是坚韧的,但练习四周的时砸在地上还是会有生理性泪水溢出;赢得金牌了他也会掉眼泪,水珠子不要钱似的顺着面颊飞,尽数被马嘉祺捧住;还有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的夜晚,他们做/爱,丁程鑫就像是一团温水,捏不住,柔软的湿。
可从没见过这种:他神采飞扬的丁程鑫,他被誉为天才的丁程鑫,他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用金色与之相配的丁程鑫——此刻却无声地流泪——雨雾或是重庆的水汽,无声无息地就熏湿了满脸。他去瞧,那人的眼神太空洞,太迷茫,像被重创后的小兽,腹部摊开任人宰割,是放弃了吗,不是这样的,只是幼小的他失去了最后的反抗能力,死亡说不定是好的归宿。
他没敢走过去,怕惊扰到孤注一掷的丁程鑫。
“怎么抽烟?我记得你并不喜欢。”
那人不回答,只是用指节蹭了蹭窗棂上疯长的湿苔,又在混乱的烟雾中凑上香烟从容地吸了一口,对着江边沉默的晚风,对着一无所有的空气。
潮闷,黏腻,疯长。厄运就像苔藓,裹着恶心的粘液,捧着浑浊的露水,对丁程鑫展开致命的细叶。他的指腹蹭过这种植物的表面,在棕黑的瓦墙上留下一道再擦不掉的墨绿色。
“我现在不是运动员了,马嘉祺。”
是了,他都不是运动员了,他都像逃命那样逃离了北方、躲进了南方了,他都忍着刮骨的痛剔除了灾祸根源,为什么却还是要被束缚,被烦扰,为什么还是不能自由自在地抽一根烟,为什么还是不能在冰场尽兴地滑,为什么还要被那些劳什子噩梦、鬼怪折磨,他用自己的身体、名声和十数年的青春去赔一场比赛的罪名还不够吗,一定要让他被凌迟、剥皮、抽筋再受尽唾骂后一脚踢到永世不得超生的炉鼎里才能称得上“罪有应得”吗?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明明他一开始站上那块冰场的原因,不只是因为热爱吗?
“马嘉祺,嘉祺。”
他转身去看亲爱的恋人,用最后气力问他:
“你是要劝我回去的吗?”
马嘉祺看着他被吹起的白纱覆盖成朦胧的一小块,像瓷器上绘制的神女,下一秒就要乘着云雾飞天而去。他无法,也不敢去点这个头。
丁程鑫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你不是很好奇一年多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现在来告诉你。”
TBC
*花滑名曲波莱罗
体系有点庞大 再加上最近在外面 实在是没写完 会尽快补上
希望能有评论